會翻開《山城畫蹤》,得感謝身邊許多朋友極力推薦。
那時查看了作家的簡介,發現一樵姊姊的背景竟是哲學相關,且也在法國的時候,立刻對於這樣背景的創作者會寫出什麼樣的故事,感到非常好奇,也很是期待。
於是山蝶便跟著前些陣子家人寄來的生活用品,一起飛了過來。
雖然晚了十年,但能夠認識《山城畫蹤》,真的是很幸福的事情。這是我近期看過最能感動我的作品,也讓我能夠鼓起勇氣,睽違地開啟這個訪談系列。
最重要的是,非常謝謝一樵姊姊答應這次的訪談。
小太陽(以下簡稱「陽」):
聽了兩集相關podcast,我曉得了《山城畫蹤》的發想起點,來自於「自我探索」、「家族」、「藝術」幾個重要的中心。
我也很喜歡姊姊提及的「從自己走向世界」這一點。
想請教一樵姊姊,在取材自真實,尤其與自己貼近的人物,書寫的時候感受到哪些益處,又或者有沒有哪些不便呢?
有時我會思考取材自身(尤其若投射過多自己的靈魂碎片於特定人物時),會否難以與角色拉開適當的距離。好奇姊姊在創作與自己貼近的角色的時候,如何保持對人物的客觀性?
一樵(以下簡稱「樵」):
寫作對我來說是個人生活經歷的抒發與整理,所以我從沒想過要對角色保持客觀性,反而希望更主觀一點,挖掘得更深一點,深到連當事人(我自己)都不知道存在的層面。
但是,哲學的訓練對我來說已經深入骨髓,所以即使沒意識到,還是會習慣地自我辯證,具體一點化為小說的技法,就是會將同樣的情境遭遇和性格,分成幾組人物,增添一點點的變數,讓人物自行演繹,例如山城裡的愛珍與江城,非寂寞芳心裡的三個女人或是他離開以後男女主的遭遇⋯⋯
上面所謂的「技法」,其實是我自己非常後設的領悟,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並沒發現有這個傾向,或稱之為「習慣」。
陽:
雖然我還未讀過《尋找冬天的你》,但在podcast中了解到,姊姊的多數創作都寫得極快(聽到一天可能可以寫個一萬字,覺得非常佩服),唯獨《尋找冬天的你》寫了三年。
想問問姊姊,在創作時,若時長被延續得更久,會不會因此消耗掉你的寫作熱忱?或者,反而更能夠沉澱,慢慢磨出想要的作品樣貌?
樵:
冬天這個故事最終的情況,確實像妳所說,我發現了慢慢磨一個故事,反而更能磨出意料之外的模樣。
意料之外,是因為我一直以為自己寫作的初衷是說一個故事,而且目標非常明確的希望能寫成通俗的小說,從自己的閱讀習慣(我是個慣於速讀的壞讀者),讓我有錯覺寫作時必須一鼓作氣,讀者閱讀時也才能欲罷不能。
太害怕腦中那條故事的線斷掉,就像與人探討某個課題時,若不一口氣說完,腦子裡的邏輯就會窒礙甚至斷裂⋯⋯寫完冬天以後,這個偏見被打破了。
我要坦承冬天在我腦子裡演繹過好幾個版本,也實際落筆寫下過幾個版本,例如目前在網路上的與紙本,就不是一樣的版本,猶豫的點很莫名其妙,到底要不要有情人終成眷屬,要不要讓這些音樂青年更熱血一點,等待在現實中的愛情真的成立嗎?等等的幾個大哉問,放在腦子裡醞釀了三年,每次找到時間與心情書寫,都會隨那段時間的經歷而有不同的假設回答。
所以才會在Podcast裡說,寫小說對我來說,首先就是找到這些問題集,法文裡說的problématiques。
其實從第一部小說開始,我就是用這種類似寫論文的方式在構建,從前怕那條邏輯的線斷掉,我覺得可能是不夠自信,駕馭長篇小說總有小孩開大車的慌亂感,寫完冬天以後,或許是因為我現實生活也面臨巨大變動,結果證明了自己是有能力獨自處理這樣的變動,內在因此稍微強大一點,流露在文字裡就有一股從容與自信。
陽:
聽到姊姊說,大約六到八萬字時,人物便會開始像有自己的意識那樣,因此可能不會特地去設定人物的性格等。
因此很好奇,如果寫出的人物在你心目中已經有了既定的模樣(尤其個性方面),但在商業(劇情、討喜程度等)的考量下,必須修改他或她的本質基底,姊姊會否覺得困難(或者排斥,因為那樣可能會讓人物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)?
樵:
非常幸運的,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須要屈就商業考量的情況發生,我可以說是被編輯慣壞的通俗小說作者吧。
陽:
這題是我自己特別想知道的題目之一。
有關哲學,總覺得在台灣的教育體制下較難接觸到(畢竟不像法國一般高中會有哲學的必修課程)。想請問一樵姊姊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認識了哲學,並且將它做為後來主要學習的專業?
樵:
大概是不適應台灣高中教育的高壓,因此我逃遁到小說的世界,高中時很迷赫曼赫塞、村上春樹⋯⋯不知不覺就被拉進哲學的世界而不自知。考完大學填志願時,我問父親填哲學好不好,父親說我讀什麼他都贊成,於是就按學校排名填了全國的哲學系,後來就進了輔大哲學,因為成績進不了台大哲學,後來發現冥冥中都是注定的,輔大校園濃濃的歐洲風情確實比較適合我。
我沒想過以哲學做專業,大學時也曾考慮過未來出路,選了法律系雙主修,念了兩年後,並不覺得特別喜歡,乾脆放棄了。後來工作跟哲學也沒什麼關係,但是認真說起來,世上也沒有什麼東西跟哲學無關的。
陽:
承上題,也很想問問一樵姊姊,有沒有特別喜歡的哲學家,或者特別信服、喜愛的哲學理論(概念)或學派?為什麼?
樵:
我比較自豪的是即使畢業二十年了,始終沒中斷過哲學的閱讀,只是隨著年齡不同,著迷的哲學家有所不同,唸書時喜歡法國新哲學流派的哲學家如Michel Foucault、Gilles Deleuze,到法國以後迷上Hannah Arendt、Frantz Fanon、Pierre Nora (其實是歷史學家),出社會後,用蟻搬土的心態,用一年才能看完一本的龜速,重讀一些經典,現在完全是柏拉圖與黑格爾信徒⋯⋯
陽:
《山城畫蹤》融合了藝術經紀的職業;這也令我好奇,不曉得未來有沒有可能看到姊姊以哲學相關主題作為創作主軸?
樵:
哇,這有人要看嗎?我覺得他離開以後就是我傾盡全力寫的「藝術+哲學+神學」的作品,可是沒有人看啊,還有讀者留言說看不懂,所以也沒有出版社要出紙本啊。
陽:
我很喜歡《山城畫蹤》裡,對於藝術作品的描寫。
對於美術創作,我的感度極低;然而在閱讀一樵姊姊的文字、透過你筆下的敘述認識故事裡虛構的藝術品時,總覺得能夠非常清晰地在腦中想像那些作品會是什麼樣子,並為之動容。
總覺得欣賞藝術時得到的感動是非常抽象的,但這也是我喜愛《山城畫蹤》很大的原因,感覺好像把我們透過欣賞藝術作品能夠得到的想法,都化作文字。
同時,也看到網路版附記的脫蠟澆鑄廠紀實。
不曉得在各式創作媒材與技法中,有沒有哪些是一樵姊姊特別喜歡,或者,在欣賞那些媒材類別的作品,最為偏愛,或者最容易有所感觸的?
樵:
沒有耶,我的工作都在當代藝術打轉,媒材已經不是重點,重點是觀念,只要藝術家觀念與作品形式契合,就能打動我。
寫山城時我剛入行沒多久,對當代藝術的領略不深,所以將主角設定為傳統的雕塑藝術家,現在再寫藝術家的故事,肯定不會是繪畫或雕塑。
陽:
這題也是個私心的小問題,但很想請問一樵姊姊,為何會選擇法國作為你求學與長期發展的地點?
樵:
前面說過我念得是輔大,本來就是台灣大學裡歐洲氛圍最濃的學校,大學的老師不是神父修女就是留歐回國,教授的哲學也清一色是歐陸學派,所以要留學時,除了歐洲我倒是沒考慮其他地方。至於為何是法國而不是德國,說起來挺搞笑的,因為我那時誤以為德文有「陰、陽、中性」,法文只有「陰、陽性」少了一性,那肯定比較好學,所以就選了法國,後來被很多人嘲笑,其實德文不會比法文難學(的樣子)。
陽:
從podcast裡聽到,原來《山城畫蹤》裡頭,主要人物中只有江城是完全虛構的。
雖然我對俳句不怎麼熟悉,但是很喜歡「俳句擬人化」的概念。
想請問一樵姊姊,如果要將愛珍、(江城)、經生和書平這幾位角色各以一段俳句敘述,那會是哪些呢?
樵:
(思考好幾天後)
首先,我不想讓人有錯覺自己是個才女或什麼的,隨時腦子裡都儲存許多詩句名言,因此在看到這個問題時,我首先感覺到輕微的壓力,為何壓力?我想是自己下意識會去抗拒填坑式的問卷問答。所以請容我跳出妳的問題,從另一個層次回答俳句與山城畫蹤的關係。
妳的問題同時呼喚出一個早就忘記的小細節,最早選定以陳澄波為趙波原形時,除了本來對這個藝術家就有的印象之外,我還是有參考網路上的資料,企圖逼近他的思想,忘了在哪讀到他曾說過藝術家是個過度敏感的載體,若不能將感覺放大到生活的更多面向,放空自我,則很容易負載過度⋯⋯當時腦子裡就出現後來寫在書裡的,江城的家的雛形,它必須是個有很多門窗,卻又對外開放的屋子。再來就是「生活」這點,我企圖將藝術家的世界寫得很生活,與平常人無異,細品下卻又有滋有味,這就需要在故事場景的描寫之外,置入精神性的象徵,還必須不著痕跡才行。
現在真的想不起來到底是出於哪個契機,選擇了俳句,在這之前,我個人生命中很重要的時刻,例如高三苦悶時、大四尋找未來方向、碩士苦熬論文時,都會特別依賴詩,會反覆讀同一本詩集或乾脆將某幾句詩句刻在案頭,每日參看,但從來沒讀過俳。
俳句的語言很平淡、很日常,由於我只能借助翻譯,無法領略押韻的巧妙,或許就是這個平淡與日常打動了我,俳句裡特有的季語,像是將時間與空間濃縮在自然的象徵裡,輕描淡寫的,卻勢力萬鈞,非常契合青春時,初見陳澄波作品時的震撼,既不矯揉造作,卻又潤物無聲。
江城這個角色,可以說是上面這些非常抽象的思考擬人化的結果,書裡所有的俳,都是透過他的眼睛看到的世界。
至於其他人,有無對應的俳句,我想是沒有的,至少我從沒有過這樣的企圖,也不想事後畫蛇添足。
陽:
依照筆談的慣例,會請受訪者分享三到五本影響你最深,或是你最喜愛的書籍。
很好奇一樵姊姊會分享哪些書籍。
樵:
我會讀的書不出幾大類「小說、歷史、藝術、政治學、社會學、經濟、哲學」。小說對我影響比較大的,應該是珍·奧斯丁傲慢與偏見與Katherine Pancol鱷魚黃眼睛 (不同面向的影響),哲學應該是Hannah Arendt的人的條件,其他學科,別忘了我是壞習慣的速讀者,囫圇吞棗,實在不敢推薦。
陽:
最後,只是想要告訴一樵姊姊,整本《山城畫蹤》,最最感動的我的,應該是最末,趙波說的「看著她,就是一幅畫」。
看到的時候,眼淚全部匯聚起來,就連現在想到、寫下,腦中還是繞著那個畫面……真的好喜歡!
再次謝謝一樵姊姊抽空接受筆談,很高興能夠認識你!
樵:
妳能領悟到「看著她,就是一幅畫」這句話的重量,我比妳更感動。